旧游何在何旧游

何旧游/关沉浮/利维坦/那玛米亚

别管我,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

Ziz 栖枝

一 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西叶镇坐落在叶城的西方,跟叶城隔着一片片小巧精致的水田。镇子并不怎么大,跟叶城相比也就是九牛一毛。而叶城跟阿芙拉的故乡海岩城相比也当然相形见绌。
这也是阿芙拉坐在窗口眺望远方层层叠叠树叶和山林的原因。她离海洋太远了——远得无法嗅到海水清淡甜美的咸味,无法听到汹涌澎湃的浪花日夜不息地撞击漆黑的礁石的声音。没有海风撩起她如礁石一般漆黑的长发,没有波光涌入她海水蓝色的眼睛。她坐在窗口,攥紧了手中的项链。
海神会保佑我们的。阿芙拉的手被项链上的棱角硌得生疼,矛和锚,一样的尖锐,它们如同扎入海洋的尖刺,为海岩城的居民固定着自己在海里的位置。
阿芙拉从四岁起就住在海岩城,海岩城分塔有十二层楼高,全洲第二高,仅次于洲塔。海岩城和从南至北其他十一座滨海城市一起筑成了一道浪花的高墙。而西叶镇——乃至叶城,不过是从中间那棵大树那儿飘落的一片叶子罢了。一片叶子落在水中,无非就是沉底和碎成粉末两种下场。她在海水中长大,没学会走路之前先学会了游泳。海洋的力量是无穷无尽的,她从小就这么被教育,只要你有足够的耐心,足够的诚恳,总有一天你会获得海洋的力量的。
海岩城的珍妮奶妈是这么跟她说的,也是这么跟她的表兄弟姐妹们这么说的。
“可是我又不是男的。”阿芙拉惆怅地看着手中的项链,对海神低语祷告“我父母又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他们的船没人继承,他们的航线会被废弃的。海神啊海神,求求您让我有个弟弟吧,或者把我变成男的也行,让我替他们分担点什么吧。”
远方的塔顶闪着嫩绿的光芒,一点一点,像是春天里新发芽的叶子。

“阿芙拉,快睡觉。”
是母亲的声音。阿芙拉从窗台上蹦下来,扑到床上,缩进她的被子里装作她已经睡着了。她母亲是海岩城的城主的姐姐,和阿芙拉的几个表姐表妹一样,是跟阿芙拉完全相反的一个人。她们每一个人都有着树木般棕色或沙滩般金色的甜美的卷发,温柔可爱的笑容,母鹿一样的眼睛,轻柔的声音。而阿芙拉只有和父亲一样生硬的黑发,和波涛汹涌的眼睛。父亲死后,母亲就带着阿芙拉借住在特雷纱大人和夫人的家里。
在西叶镇这么个穷乡僻壤——母亲为了“尊重”他们一直阻止阿芙拉说出这个词——的小破地方,最好的旅馆就是这个只有四层楼的小门面。楼下甚至还有随意放着的干草车。母亲难得大方地订了两个房间,这几乎是她第一次自己住一间房间,鉴于她一直和特雷纱家的管家,老福特夫人的孙女安妮挤同一个屋子。那个安妮是个小告状精,阿芙拉的一举一动她都添油加醋地告诉母亲,然后在母亲有意无意的责备中取乐。
阿芙拉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
“阿芙拉?”母亲的声音变得轻柔和试探“睡着了?”
阿芙拉没有动,她适当地轻轻皱眉,抿嘴,向床铺凹陷的方向转了转。母亲在她的床边坐下。
“这是我给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了。”母亲并不在意阿芙拉是否睡着“你要知道,这个世界留给姑娘们的机会并不多。这次来参加索拉达面试的能有一百多个,我感觉真正可以被录取的可能一个也没有。虽然哨兵没有向导那么珍稀,但是咱们家从来都和那些兵匪毫无瓜葛,海神保佑我们。”
阿芙拉不说话。
“嫁给保罗也挺好啊,你想想。你们会有几个可爱的孩子,整天被人伺候着,什么都不用做……你需要做的只是适当的参与罢了。”
“……适当参与我的人生?”阿芙拉闭着眼睛开口“把父亲的船拱手让人?”
“弗拉姆会接手你父亲的船。”
“那是我的船。”
“可你是个女人!你是不能上船的,不吉利,知道吗?”母亲的声音变得不耐烦起来“要不是你父亲不听我的劝,非要带那个女人上船他也不会只剩下一条项链回来!”
可那是我的船。阿芙拉捏紧了手中父亲的项链。
我的船。
阿芙拉第一次蹦出脏字儿。
去你妈的不吉利。

母亲大概是真的生气了。她以前从来绝口不提这个父亲拼死也要带上船的女人,但家里关于这个女人的传言密语到处都是。珍妮奶妈说那是个女巫。“她穿着脏乱破旧的长袍,像个疯子一样蓬乱的黑发,永远戴着巨大的兜帽遮住她邪恶的鹰钩鼻和燃烧着绿色火焰的眼睛,偶尔从长袍中伸出来的手指像干枯的树皮一样开裂。她用巫术蒙蔽了波伦大人的眼睛,招来迷雾和风暴,让他的船撞上暗礁。”珍妮奶妈看向阿芙拉的表情与看其他小姐不同,仿佛是在透过水晶球看着一只奇形怪状的海星。她和其他佣人也称呼阿芙拉为“波伦小姐”,但他们的眼神就像看一个堂而皇之地出现的私生子。
阿芙拉可不信,什么巫术,迷雾,风暴,全是编出来的。她又不是没有一个人偷偷下过海。大海是公平的,她才不管你是男是女。相比之下淹死在海里的人总归是带把的多,自己没有能耐淹死了非要怪罪子虚乌有的原因。

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哎。听着母亲回到自己房间睡下,阿芙拉惆怅地坐起来,望着月光洒在自己的窗台上。天空是深邃的蓝色,一个星星也看不见,只有夜虫在低鸣。在这样远离大海的地方,她就算是成功了又能怎样呢?一只乌贼又能有多大能耐呢?她关于父亲的那仅有的一点点记忆也是恍惚的,愉快的男人把满身沙子污泥的她抱在怀里,捏捏她脏兮兮的小脸蛋,跟她一起傻笑,叫她“吐墨汁的小东西”,但她已经记不清父亲的声音了。
她盯着远处的天空发呆。
一开始她以为那是一道烟,那样一片白色的,雾一样的东西。但是它并不消散,反而有规律地浮动,前行。那片雾的上方,居然隐隐约约露出了星星的痕迹。阿芙拉不解地盯着它,观察了许久——
那是一条鲸鱼。
阿芙拉目瞪口呆地从床上弹起来,爬上窗台一把拉开窗户认真看了十几秒来确定那不是自己的幻觉。她活了这么大!第一次见到!飞在空中?半透明?鲸鱼?这个形状大概不是蓝鲸就是座头鲸,目测体长至少有十尺,这也太……
“不可思议?”
“啊啊啊啊啊!!!”
阿芙拉被耳边传来的声音吓了一跳,险些掉下窗户。声音的主人拉了她一把,有点不好意思地朝她陪笑“不好意思,吓到你啦?”
“没……没有。”阿芙拉惊魂未定“我我我没事。”
凭空出现的是个跟阿芙拉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海蓝色的碎花长裙直到光洁的脚踝,外面罩了一层薄纱的外搭,显得她整个人就像海面上的倒影一般恍惚不定。她深色的卷发像长长的海藻一样披在后背上,有几绺搭在她耳边,绕在她胸口戴着的水晶灵摆上。“我叫莉薇,是来西叶镇面试的。抱歉刚刚吓了你一跳……”
“阿芙拉?”母亲过来敲门“怎么了?”
“一只好大的甲虫,已经飞走了,没事。”阿芙拉面不改色“我睡了,妈妈晚安。”
“还打扰了你妈妈,真对不起。我很少能碰到可以看见我的戴安娜的人,忍不住就上来搭话……”
“没关系没关系,不过戴安娜是那只鲸鱼?天哪!她怎么飞起来的?为什么是半透明的?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话说回来你怎么进来的?为什么唔…”
莉薇笑着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阿芙拉的嘴唇,成功让她闭上了嘴“一个一个问题来,好吗?”
阿芙拉乖乖点头。
那根带着五月玫瑰甜蜜香味的手指从她鼻子底下收了回去,与其他几根手指一同摆出一个塔形。“第一,戴安娜是我的伴灵没错,不过所有的人都说他们看不见她。可怜的好姑娘,她唱歌也只有我能听得到。第二,她没有实体,在空中和在水里是一样的,她那不叫飞,她是在游泳。”
远处的戴安娜欢快地翻了个个儿。
“第三,”莉薇压低了声音“我一早就知道,我是个向导。”
“你是个向导?!”阿芙拉小小声惊叫“天哪!那你明天一定会被索拉达录取的呀!快告诉我我应该做什么!我也想被录取!你知道吗,我要是这次再不行的话我就要被他们嫁给一个没有脑子的傻大个儿了……关键是他已经十六岁了!他的年龄是我的两倍啊!你能相信吗?……算了看样子你也不明白。你是哪里来的呀,你这面孔看着……像北方人?”
“不是很懂你们有钱人。”莉薇耸耸肩“对的,我是科里游克人,跟着我爸的马戏团到处走。”
“你是冰尘塔那边的人……”冰尘塔,东部沿海十一座塔最北的一个,是艾菲尔德伯爵的领地。终年天寒地冻,却有各种奇珍异兽和大量野生动物。克里希不冻港附近的原住民族自称科里游克,意为“冰的族人”。阿芙拉听说过这个地方,却从未想过会与科里游克人遇上过。教书先生当时凝重地警告所有上课的小姐们,科里游克民风彪悍,一定要离他们远远的。现在看来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就弄个池子表演,海豚跳舞啊白鲸钻火圈啊企鹅算数啊什么的,那都是我们的伴灵。薇拉她们会演杂技,莉莉安还会唱歌,然后薇拉的海鸥和那些参与不进来的一般在外面当活体广告牌,我在里面表演长时间潜水或者在他们那个剧里扮演美人鱼,因为就算我只有这么一点点大……其他人都没办法像我一样在水下呆上七分钟。我偶尔也给演杂技的人替班,如果她们病了什么的。不过戴安娜就在天空中飞,却没有人看见她,她每次都好伤心好孤单的。”
阿芙拉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的生活,她除了呆呆地听着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发出无意义的语气词表达她的吃惊。
“我们走过很多地方,永夏塔再往西走是大片的荒漠,那里的人接触的最大水域是一只脸盆。典漓塔那附近有些地方的人不知道什么是雪,有些地方的人……呃,上来就问莉莉安她和她的虎鲸多少钱一晚。”
“…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就算了。”莉薇讪笑“你呢,有钱人?”
“我并不……”阿芙拉尴尬地摸摸鼻子“我是海岩城特雷纱家的外戚,只是借住在那儿罢了。我妈就因为带着我而嫁不出去,我又不想早早嫁人,就来这儿试试。我……我忘记我爸爸什么样子了,但是他最后一次出海之前留给我这个。”
阿芙拉把胸口的项链举起来给莉薇看。
“哇!”莉薇小心翼翼的摸摸锚端的尖尖角“所以说你们家就是那个波伦家啊,你们家其他人的伴灵都和你一样吗?”
“什么?!我还没有伴灵的!”阿芙拉震惊“我要是有伴灵了怎么会担心明天能不能过呢!而且我母亲并没有觉醒过,我也忘记了我父亲有没有……”
“我还以为你就是那个乌贼……!”莉薇也很震惊“你们家的家徽是不是乌贼?你们家跟乌贼有任何关系吗?”
“没有啊?呃……倒是我爸爸生前给我起的昵称就是小乌贼,因为我总是,呃,你懂,小孩子嘛,弄得到处脏兮兮的像乌贼喷墨汁。”阿芙拉很奇怪“乌贼怎么了吗?”
莉薇镇定下来,摇摇头“戴安娜在屋顶上看到一只怎么也得有骆驼大的黑色金色的乌贼,也在游泳。她想打个招呼,那个乌贼钻进这个屋子就不见了。”
“……你确定是这个屋子?!”阿芙拉有点怕“她会不会看错了啊。”
“唔,有可能吧。”莉薇赶紧安慰阿芙拉“想不想近距离看看戴安娜啊?她已经长到至少有十五尺啦!”
阿芙拉也很配合地被转移了注意力“好呀!我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呢。”
莉薇朝她挤挤眼睛“这么个小窗口你可看不到戴安娜的喔!跟我来!”

阿芙拉被她扯着手,七拐八拐地绕过所有人声,离开灯光和火光,又经过一个漫长而黑暗的简陋梯子,等她最后终于把脑袋探出来的时候,阿芙拉发现自己出现在楼顶上,沐浴在温暖的夜风中。而现在正有一只至少有十五尺长的鲸鱼在他们面前游过。
阿芙拉在看清它的一瞬间屏住了呼吸。
那并不是完全的鲸鱼。戴安娜有着蓝鲸的剃刀状外形,座头鲸的长长胸鳍,浑身上下长满了亮晶晶的鳞片。它的腹部是灰白色,后背是深沉的蓝,带着些银色的斑点。
“看,戴安娜。”莉薇梦呓一般喃喃,向缓缓飞来的幻影伸出手。
可这不可能是鲸鱼,阿芙拉想,鲸鱼没有鳞片,也没有这么……灵巧。
莉薇跟戴安娜亲昵了一会儿,转身拉着阿芙拉在天台上坐下。月光很亮,两个姑娘的长发交相溶解在空气中。
“真羡慕你。”阿芙拉轻声说“什么都不用担心,不用考虑,可以满世界的走。”
“才不呢……”莉薇捏捏阿芙拉短短软软的手指头“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自己吃不上饭还要给别人发工资的日子,你也不会喜欢的。老爹说,我如果能进索拉达,立马就少了一个人的饭钱,团里就能余富出点钱给他们买酒了。”
“可是我连个老爹都没有。”
“我没有老妈,咱们扯平了。”莉薇无所谓的耸肩“你再怎么避免提起,没有就是没有。逃避现实又不能把死掉的人弄回来,我只好自己洗衣服收拾碗,自己准备演出服。”
阿芙拉不说话,她盯着楼底下晃晃悠悠的几个像是火把一样的光源发呆。
“你老爸留给你一个家徽,我老妈只能留给我一个不值钱的水晶灵摆。我老妈他们家是祖传的科里游克女巫,本职算命。说不定我也能会一点呢,预言啊算命啊,什么都好,能让我别饿死。”
“我老爹本来也想把这个灵摆卖了买酒喝,我就拿着他的烟壶潜到水底,他怕我真的淹死没人演美人鱼我们又要亏本,只好答应我不卖掉这个灵摆。”
“这么多年他什么都卖过,卖我出去给那些有钱人跳水下舞,卖我的头发说是美人鱼的头发,卖那些奇奇怪怪的热带鱼给人养着看。”
“我好可怜那些鱼哦,一辈子就只能待在小小的鱼缸里,外面就是人类的一张大脸,或者什么都没有。不能自己找东西吃,只能等着喂食或者就这么饿着。有钱人真讨厌。”
“你怎么不说话?”
阿芙拉一把抓住莉薇的手把她从天台边缘拖回来。
“我感觉那些火把来者不善,咱们先下楼回房。”
莉薇愣了几秒,拖着阿芙拉不放,忽然脸色惨白“我听见了。”
阿芙拉也听见了有人往天台上爬的声音。
“他们从底楼开始挨个房间……把来面试的孩子一个一个拖出来……我听见尖叫声了……有人在哭……”莉薇梦游似的任阿芙拉把她推到角落雕像后面小小的空间里藏好。
“从现在开始闭嘴不要说话!”
我没有说话。
莉薇的声音在阿芙拉脑袋里响起。
记得吗?我早就说过我是个向导。
那是个常见的智慧老婆婆雕像,她的长袍和屋顶的角落之间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空间,勉强够莉薇和阿芙拉两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塞进去。这样一来阿芙拉几乎有大半个身子是悬空的,稍微动一动都有掉下去的危险。
“屋顶上咋还有啥啊非要我们上来看……”天台铁门的吱呀声和抱怨声一同响起,拖沓的脚步声在天台上转了一圈,停在了姑娘们片刻前坐着的地方,那里视角最好。
“真没办法说啊,菲利普大帝,为什么要针对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呢,还牵扯了这么多其他无辜的孩子。”一个刺耳的公鸭嗓说道。
“反正都是怪物,死一死最好。”另一个带着浓重沙里拉口音的声音冷笑“这批小怪物崽子一个也剩不下的。”
阿芙拉的手已经有点累了,她尽可能轻地碰触莉薇,指示她蜷缩成一小团,双手缩在胸前,面朝智慧老婆婆的长袍,尽量减少空间。
“要我看啊,也没那么多。不过那个乌贼崽子的悬赏还挺高。”公鸭嗓酸溜溜地说“团长肯定要邀功的,又没咱们的份。”
“可是这个小东西还是没出现,是不是已经有人给她通风先走了啊?”
“不可能啊,咱们的波伦夫人都在她旁边那个屋里死着呢,她一个不到十岁的崽子能跑到哪儿去?”
他们……他们说的是母亲?母亲死了?!
阿芙拉感觉到眼前一阵发黑,她的手指冰凉,指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毫无血色。她几乎抓不住雕像的边角。那两个人用着毫不在意的语气谈论她母亲是如何尖叫着被拖出房间,扒光衣服搜遍了身上每一个能藏任何东西的地方。又怕她把什么东西吞下去,在她仍然活着的情况下给她开膛破肚,当着她的面破开她身上所有中空的零件。
莉薇早就被吓傻了。就算她有那么点向导的感觉,无论如何也终归只是个小孩。直接灌进她脑子里的尖叫震得她脑袋嗡嗡作响,多人濒死的体验显然让她大幅度感官过载。莉薇泪流不止,头昏脑胀。阿芙拉显然也被吓到了,呼吸越来越明显越来越急促。
那两个人也有所察觉。
“那边是不是有人?”公鸭嗓小声问。
“……那是雕像!”沙里拉人也有点不确定“你以为是圣光经?雕像还能说话?少做梦了。”
“你少吓人,”
两个人这么说着,离雕像越来越近。
“我就当下面是海水好了。”
阿芙拉看了看毫无退路的周围,又看了看缩成一团的莉薇,叹了口气,抬脚用力蹬了一下雕像。与其让她回去嫁人,不如就他妈死在这儿得了。

她一瞬间暴露在两个人的目光中。
接着她感觉到自己处于永无停止的下落中。

“我操那就是那个乌贼崽子!肯定是她!”
“怎么蹦下去了!妈的我的悬赏!”
两个人一左一右冲到雕像旁边,各自骂了一长串黑话,急匆匆地跑下楼。

莉薇面朝雕像,双手缩在胸前。她长长的黑发像海藻一样铺在她的身上,刚刚还被那两个人踩了几脚。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月亮也消失无踪。她处于漆黑深渊上唯一一小块落脚点,无路可退。她被吓到做不出任何反应,戴安娜也不知所踪。她可以听到老爹的血液汩汩流出打湿他头发的声音,他临终的咳喘被淹没在无数人的声音之下。整栋楼的生命逐渐死去,人们脑中的尖叫和哭泣填满了她的耳朵,濒死的诅咒和临终怨怼缠绕着她,像蟒蛇逐渐缠紧猎物。

“呼吸。”
她脑子里响起别人的声音。
“呼吸!”
一双成年男人的手抓住她的胳膊,小心翼翼地把她抱起来,送到他怀里。那个男人解开了他的斗篷,把浑身冰冷颤抖的莉薇搂进怀里。他的衣服一看就价值不菲,昂贵而柔软的丝绸蹭上了莉薇脏兮兮的肢体,那人却似乎毫不在意一样。
“不要担心,”男人这么说“我不会伤害你。”
“我听说他们明天早上才会下手,所以来晚了,对不起……”
莉薇无意识的听着他的声音。
“你大概是唯一一个幸存者,但是如果你没有呼救的话我可能都发现不了这件事。”
他身上隐约传来丁香花的气味,若有若无,还夹杂着焚烧木头一般的热度。
“你知道你自己是个向导吗?触角范围可以达到这么远,你的天赋很可观啊。”
莉薇越过他的肩膀向后看去,一双泛着荧光的绿眼睛自下而上注视着她。
“你还有亲人留下吗?你知道你家住在哪吗?”
她被一双带着茧子的手蒙上眼睛,消无声息地绕过横尸遍地的大堂。
“我是酒江塔的昂瑟伯爵,你可以直接叫我以赛亚。”
以赛亚是圣光的那个先知……吗?
“我们到前面那个树林里就安全了。……诶!”
“……她昏倒了,先把她带回去吧,这里无论如何都不安全。”
“这会对你的安全造成威胁,老爷?”
“带回去。”
而莉薇满脸的泪痕早已干涸。

“老爷,恕我直言。这个节口突然收养一个女性非法向导可不是什么收养一只猫那么简单的事情。”
年近花甲的老管家不赞同的看着以赛亚给莉薇盖好被子。
“虽然您的心情我也能理解,但是这样一来局势会对您更加不利。您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不应该把一个无辜的孩子拖下水。”
“如你所言,这是一个女性非法向导。”以赛亚面色沉重“无论是哪一部分都对她不利。客观上她已经成为向导了,索拉达什么德行你比我清楚。进了索拉达她就完蛋了,可是留她在外面她也只会一点点沦落到……那种地步。她最好的结局是找个还过得去的人嫁了,可是你看看这裙子的布料和这不知从哪儿蹭来的廉价烟酒气味,她的家境不会好到哪去,也不会有机会认识这种人。”
“可她属于她的家人,老爷。”
“她现在多了一个选择的机会。”以赛亚喃喃道“她如果选择家人,我会送她安全离开。她如果……”
“我,咳咳……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莉薇闭着眼睛,平静地说道。她的嗓子还哑着,说话不比徒步翻越一座高山容易。
“你醒了?”以赛亚坐到她的床边把她抱起来坐好,给她喂水,并且试图转移话题“你才睡了不到一上午,你可以再休息一会儿。”
“我已经没有家人了。”
莉薇仍然闭着眼睛“我听见我父亲死去的声音了。”
“你才刚醒过来,别这么急着……”
“你也是个非法向导,伴灵是黑豹,信息素大概是紫丁香。客观来讲,我并没有别的选择。流落街头和被送去站街之间,我选你。”莉薇梦呓一般用半梦半醒的小小声说道“更何况……我猜你会直接训练我,作为一个向导。”

以赛亚太过震惊以至于他花了好一会儿才找回他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
“……莉薇。”她决定隐藏她跟母亲姓沫海Mer的事。
“今天开始,你姓昂瑟。”
“莉薇 昂瑟,我记住了。”
“你还要记住,深渊也在凝视着你。”

莉薇 昂瑟睁开了眼睛。
她冰蓝的眼睛里盛满了科里游克终年不化的坚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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